稿源:2022-5-6/Artouch/張玉音
長期關注人類以外其他物種性別狀態的藝術家顧廣毅,2020年所創作的《變態的正常,正常的變態》,即是對應過去社會對於性少數族群的指控,認為他們的性傾向並「不自然」,而這件作品即在辯證,何謂自然界裡性別的自然。以蝸牛為例,蝸牛雖有雌雄之分,但它們身上同時具備雄性和雌性兩種生殖器官,即是「雌雄同體」的生物。在蝸牛的世界裡,雌雄同體是種自然狀態,但在台灣社會跨性別與雙性人卻往往被視為異類與不正常,顧廣毅以自然界與人類性別觀的差異,作為他近期作品聚焦的軸線。
真社會性生物為何如此不「酷兒」?
在研究完蝸牛的生殖系統後,他將目光轉往「真社會性生物」。所謂真社會性生物有三個主要特徵,第一是群體中有專職負責繁殖的階級,以及完全不具繁殖力的階級,第二是群體中至少超過兩個世代以上,第三是會合作照顧未成熟的後代。這方面的代表生物如白蟻、螞蟻、蜜蜂或是裸鼴鼠等。而這些社會性動物的階級皆與性別有關,如部分雌性因為有生殖力,可能是所有雄性動物以及不具生殖力的雌性服務的對象。繁殖在真社會性動物的生態裡,就是被階級化的權力。顧廣毅一直認為真社會性動物怎麼可以用性別來階級化社會,牠們為何如此不「酷兒」?
後來因緣際會,認識了中興大學昆蟲系李後鋒教授的實驗室,和其中一位在實驗室做白蟻研究的研究員關貫之相談甚歡。關貫之也是顧廣毅投入生物藝術創作以來,長期與科學家、醫生合作的經驗裡,非常特殊的一位研究者。關貫之長期有創作習慣,他會書寫短篇的科幻小說,並協助研究室設計白蟻的文創商品。雖然文創商品的經驗不同於藝術創作,但他卻是少數理解創意到執行過程的科學家。這是顧廣毅長期科學跨域的經驗裡,少數能和科學家深入創作發想端的溝通。也因為關貫之的出現,更新許多白蟻研究的知識內容,翻轉過去他對於白蟻的認識。
白蟻社會:理想中的社會主義
首先,白蟻的社會階級看似被性別綁架,原初他想在白蟻的社群中創造一位酷兒,去挑戰真社會性生物被性別綁架的階級。但關貫之回饋這樣的思考上有一個謬誤,他指出不能把白蟻想成一隻隻的個體,而應該是像人類身體般,是由各個細胞所組織的群體,所以蟻后等於是像人類的腦與生殖器官,工蟻可能是我們的手、皮膚等部位。白蟻各自有明確的分工,並且分工合作,某些方面也照射出一種可能比人類社會更進步的思考。
科學家指出,在自私的基因的概念之下,當我們每個人都有生殖能力的時候,人類會想要為自己的後代找出最好的未來選擇,讓自己的基因可以延續下去,因此人類間彼此有競爭關係。但當生殖被階級化,整個社會全部都為蟻后的後代服務,且蟻后的基因與整個社會都相似(因為整個蟻群都是被蟻后生出來的),因此反而像是理想中的社會主義的狀態。「這個思想對我衝擊我很大,就是白蟻根本不需要被酷兒思想挑戰,白蟻的社會本身就是一個更烏托邦與相互合作的狀態。」
被污名的翻轉
而白蟻本身在人類社會中的位置,變成顧廣毅接下來聚焦的創作方向。白蟻從古至今其害蟲的特質,不斷被彰顯,從電影、童話等呈現,白蟻通常都被歸類反叛的角色,而螞蟻則被歸為勤勞的昆蟲社群。
但科學家卻反饋一個非常有趣的觀點,在生態系中,白蟻的食物都是腐敗的樹木,他們以此為食,將纖維素轉化為蛋白質,然後他們成為食蟻獸和螞蟻的食物,在自然界,白蟻其實是供給者與素食主義的,其他生物是獵食者。在自然系統裡,白蟻才是供給能源給其他生物的供給者。
理解這些白蟻知識,顧廣毅反省自身過去以過於人類的角度來思考白蟻。當白蟻可以重新被認識,他也重新錨定自己的酷兒實踐,可以重新著力之處。顧廣毅反思,人類因為文化、性別,才有許多二元化性別的規範,過去他的創作總是要挑戰這種二元的性別觀。但他後來理解,白蟻的性別狀態根本不是需要被顛覆的狀態,需要被翻轉的,反而是白蟻在人類社會的被污名需要反轉,這也是最終於「生生LIVES:生命、生存、生活」展中的《酷兒白蟻計畫》創作的發展方向,委託關貫之書寫以白蟻社會為本的硬科幻小說,再由這12個章節顧廣毅與團隊進行視覺化與建築空間的設計。
白蟻的硬科幻小說
整個計畫都圍繞關貫之小說所建構的科幻社會為基礎。故事以未來地球的地底裡面住了一種白蟻,這種白蟻有比人類更高等的文明,所以牠們沒有讓人類發現牠們的存在。對白蟻而言,人類是比較低等的生物。有一天牠們故意讓人類發現,因為那個時間點附近地球即將爆炸,牠們考慮要離開地球。白蟻思考離開地球前,是否要邀請人類在一起走。顧廣毅笑著說,「那大概就是人要離開地球前,思考是否要帶走一隻貓的念頭。」人與白蟻的合作間,開始在各自的社會裡產生不同的立場與衝突,尤其人類社會發現白蟻是超高等生物所產生的恐懼,最終人和白蟻這個嶄新的共存社會要如何合作的內容。
真實白蟻世界的階級比較單純,但小說中為了顯示白蟻是高等社會,所以大約設計了1000種階級。如果把白蟻思考為一個整體,牠一定要分化階級夠多,才會顯現如高等文明。小說故事出來後,顧廣毅跟團隊就嘗試把牠們具象化,在「生生LIVES:生命、生存、生活」的展場展示的模型,就是從故事裡特別抽出介紹的白蟻階級,例如有類似大腦形狀的白蟻就是社會裡的記憶階級,牠們像圖書館的書牆般,長滿一座牆,保存整個社會的記憶與知識。
而故事的最後,某些人類願意和白蟻共同生活,並搭太空船離開地球。太空船的牆面都是給白蟻居住,而人類僅住在最低生活空間的窄小空間裡。人住在陰暗的空間,而實的空間則留給白蟻。整個建築都是以白蟻需求為基礎來設計,而人類在這個社會中比較像是白蟻所豢養的寵物。
具創作能量科學家的合作經驗
關貫之以蟻客狂潮為筆名撰寫科幻小說,但也以本名書寫科普文章。這次作品因為都建立在科學的事實上的想像,他也特別在小說後面寫下真實的白蟻生物學知識。顧廣毅回顧自己的合作對象大約分為三類:一種比較是科學技術或知識的顧問提供,一種是科學背景但同樣有人文背景的科學家,這類科學家可以進入到藝術創作的語彙與人文思考,但他們的專業訓練無法直接跳接到創作。但關貫之是極少數具有創作能量的科學家,可以在作品前端就交織創作的溝通,當然後端所有視覺、美學的敏銳度還是要仰賴藝術家端。關貫之並協助校對最後的昆蟲模型,是否符合白蟻的生物特徵,而不會被誤解為其他昆蟲,「期待即便是昆蟲學教授走進來都覺得精彩。」
展覽中展示關貫之所創作的小說《深螱》。(顧廣毅提供)
展覽中展示關貫之所創作的小說《深螱》。(顧廣毅提供)
要「酷兒」的?
最初認識顧廣毅,他使用著自己過去牙醫專業的材料技術,著重視覺與造型的表現,許多作品的美感雛形,仍能從最初階段的作品窺見。但他也是讓我理解,藝術家創作的廣度可以走到多遠。在他長期投入生物藝術的創作範疇,逐年不斷地打開研究、議題、形式的各種深化。訪談間他不避諱自己面對自己視線的盲點,或是不經意就會掉入以人類為本的價值體系,但在面對求知與科學的新見解的碰撞,他樂於開放各種可能。如此次他也開發了與具創造力科學家的合作溝通模式,以及理解自己要酷兒的、要解放與翻越的,其實從不僅限於性別、性取向的框架,這件作品也讓他面對酷兒的定義有了更新的思考,《酷兒白蟻計畫》中要酷兒的,更是隔閡物種、身體與性別那道死硬的界線。